玉清在心里数一二三,数了一百下,依旧没动静,再等一会儿,终于战战兢兢的掀开一条被子缝——
周围很暗。
她松了口气。
窗台的白影,冰冷的男音,都是幻觉吧。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。
被子里有点闷,小脑袋慢慢探出去,安全。
玉清长长吐出一口气,鼻子有点痒。她用手抓了抓,原来是头发,随意抹开,突然又觉得不对。屏住呼吸,顺着青丝缓慢的摸过去,指尖触到光滑又寒凉的肌肤。
那样冰冷的温度,死人才有。
“哇——!”
她又缩回鸵鸟窝,整个被窝都在颤抖。
男人一手支头,面朝她侧躺,意态悠闲。长发未束冠,肆意散开。他看着鼓起的人形鸵鸟窝,懒懒道:“我尸骨未寒,你连我后代的事都想周全了。公主,我怎么谢你?”
“你快去投胎就是谢我了……急急如律令,僵尸退散,嚯!”
“……”一声低笑。他问:“我为何而来,你可知道?”
“我没害你,别找我!”
“你不亏心,怕什么?”
“做人都蛮横,做鬼还指望你讲道理?别找我,别找我!觊觎你皮相是我错了,我认错,我道歉,别找我——”
一只手自被窝底下伸进来,牢牢捉住少女的手腕。
冰凉彻骨。
玉清怕鬼。
从小到大,她一看鬼片,总要整晚整晚的作噩梦,此后吸取教训,再不敢冒险。万万没想到,有朝一日,恐怖片的场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玉清不敢挣脱那只鬼手,生怕激怒他。冰冷的温度透过肌肤流进血脉,四肢百骸都像冰住。
她吓的语无伦次:“霍怀秀……你饶过我吧,我替你守寡,守一辈子。我给你养孩子,我给你哭坟……呜呜,你到底要怎样才肯一个人上路,别拖我垫背啊?”
那只手扣住她脉门,“真的?”
玉清胡乱点头,“我不想死,我才十六岁,一不曾在父母跟前尽孝,二不曾吃够美食,苍天啊,早知会死在你手里,我在宫里何必减肥——”
男人不耐烦,“你说替我守一辈子寡,真的?”
玉清想也不想,“当然真的,比真金还真。大妞那么乖,不像你变态又暴力,我和她相处愉快,骗你作甚?”
“你养不养她与我何干。”霍怀秀语气冰凉,“以你公主之尊,他日我死后,自有大把青年才俊任你挑选——当真愿意为我守寡、替我哭坟?”
玉清嗅到希望,积极道:“愿意愿意。”
鬼手放开了她。
玉清抹一把脸上的眼泪,大气都不敢出。
霍怀秀躺在她身侧,黑暗中,看不清喜怒,只听他声音带着讽刺:“无缘无故,为何对我示好?”
守寡哭坟算哪门子的好?
又想他人都死了,这会儿魂魄弥留人间,天一亮就要上路,死者为大,何必跟他斤斤计较,顺着他算了。
她说:“青年才俊大都长的平平无奇,你好看。”
片刻死寂。
紧接着,冰山似的身子压下来,死死压住她。
玉清又冷又怕,‘哇’的哭了一声:“我错了我错了——”
一阵夜风吹进来,帐幔翻飞,银白月光一瞬即逝,就在刹那之间,她看见男人的脸,离自己不过咫尺——清瘦、惨白。
僵、僵尸。
玉清紧紧闭住眼睛,满腹冤屈:“吉祥说你另有恋人,你……你清晨就要上路了,光阴可贵,浪费在我身上岂不可惜?你去找那姑娘人鬼情未了,再不然,你找你仇家去,我又不欠你,你——”她一狠心,“你找错人了!”
“找的就是你。”
“你找的是玉清公主……她……我不是啊!成亲那晚骂你的人是她,叫你滚的人也是她,我最多垂涎你的美色,罪不至死!”
“轻挑、肤浅。”
“我轻挑,我肤浅。你安心上路吧,我知错了,以后洗心革面,重新做人。”
“再不以貌取人,出言无状。”
“再不以貌取你,我垂涎别人去。”
“……骗子。”
“唉?”
玉清一头雾水,忍不住睁开眼,正对上一双空洞的黑眸。
没有愤怒,没有怨恨,只是平静,仿佛在说——我早就知道,你骗我。
她愣住。
床帐低垂,间隙透进冷风,再冷也比不过压在身上的人。
霍怀秀一动不动,青丝披散,白衣如雪。
他想起一个地方。
终年暗不见光的十八层地狱,唯一的颜色是焚身烈焰。
他在无尽的痛楚中麻木,逐渐遗忘很多事情,却总也忘不了,在他死后,有人欢喜、有人忧愁,悲喜都为自己的前程,与他无关。
都说忆苦思甜,为何他在地狱里回首人生,从来只有苦。
他低头。
少女脸上泪痕交织,神情迷茫。
方才她说愿为他守寡,真有一瞬间,他信了。
多可笑,他居然还会相信……曾经海誓山盟的柳曼柔都做不到的事情,这个记恨他的小丫头怎会有真心。
少女温热的气息扑在面上,暖暖的,有点痒——是他厌恶的感觉。终究两个世界的人。
他轻点她鼻尖,讽笑:“又一个骗子。”竟有几分心灰意懒。
风吹,月色一晃而过。
玉清盯着他,忘记了害怕。
霍怀秀一向阴冷,肌肤是冷的,血是冷的,眉眼精致美绝,却也冷而凌厉,令人见之生畏,望之却步。
但此时,他唇角的笑意讥嘲之中,带着近乎凄迷的厌倦,使他看起来……不似厉鬼,倒像艳鬼。
如此绝色,人间何处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