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老夫也不记得那是何时了,大约是老夫落到此处快两年的时候。那时,室外山洞的顶部还未被大石封住,那一日老夫正在山洞里晒着太阳,捉身上的虱子,忽然感觉整座山都在摇晃。老夫暗叫不好,心想只怕是地龙翻身,念头尚未转完,就见积雪源源不断地从山顶的洞口处涌入,形成一道雪瀑,那般壮丽的景象,老夫此生难忘!小娃儿,你莫小瞧了雪,它们看似轻盈,但若是被埋得深了,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无用。老夫连忙退回内室,不一刻,积雪就将外面山洞填了大半。震动虽止,雪却仍旧不停落下,眼见内室积雪过膝,老夫连叫‘晦气’,只道就要丧命。忽听山顶‘轰隆’一声,一块巨石滚落,将外室顶部洞口封住了。老夫虽逃过一劫,但瞧见满室积雪就觉心烦,便去睡觉了。”
“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,听得外面似有人说话,老夫便出去瞧瞧。山腹内的温度本就比外面高,加之外室有水,积雪已然化了大半,借着山洞顶处透下的微弱光线,只见两人一着白衣,一着黑衣,正是那两个臭小子。那时老夫对华夏、陌教都怀有怨恨,将他二人大骂一顿,要将他俩轰走。慕容小子甚是硬气,冷哼一声,转身便走。上官小子却将他一把拉住,说道:‘外面都被大雪封死了,能去哪里?’慕容小子道:‘主人既不欢迎,留在此处,徒增无益。’上官小子道:‘山洞那边到处都是水,你还嫌咱们身上不够湿么?’冲老夫咧嘴笑笑,拉了慕容小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。老夫懒得离他们,就回内室了。”
“过得不久,忽听上官小子笑道:‘哈哈,慕容你瞧,这条大鱼浑身透亮,口中还含着几只小鱼,怪异得紧,咱们将这大鱼开膛破肚,大鱼小鱼一起吃。唔,这怪家伙还有些能耐。嘿嘿,这么大的个头,够咱们吃好多天啦’。自打老夫降服那只畜生以来,它便常常捉了小鱼来给老夫吃,倒省了老夫不少功夫,岂容那两个臭小子吃它?当即怒喝一声,出了内室,只见那畜生已被上官小子死死按在了岸边,上官小子举剑欲刺,老夫忙叫道:‘野小子住手!’”讲到此处,嘿笑一声,说道:“那畜生当年被你老子收拾一番,前日又被你揍了一顿,当真倒霉至极。”
上官飞云忖道:“那怪鱼虽被我刺中,却并未留下什么伤痕,万前辈的眼力好生了得。”钦佩之心油然而生。
“上官小子讪笑道:‘原来这个大家伙是你养的,不知者不罪,我放了就是。’那畜生死里逃生,也顾不得将小鱼给老夫,尾巴一摇便跑了。老夫气道:‘你们两个臭小子是扫把星么?先是地龙翻身,再是雪崩,这会儿连老夫的食物都弄丢了,快滚快滚。惹急了老夫,老夫将你们两个臭小子撕了吃了。’上官小子对那畜生甚感兴趣,一个劲地询问,老夫心中有气,更不答话,对他俩咒骂不停。上官小子也不生气,始终笑嘻嘻的,一个人东拉西扯。老夫本想,若那两个臭小子还是赖着不走,老夫便是拼着中毒,也要将他们轰走。上官小子却苦笑道:‘你这老东西真是小气,此地又阴又潮,到处都是湿哒哒的,你当我们想待在这里么?我和慕容不过在此暂住几日,过些时日,待外面积雪稍融,我俩绝不多留半刻。’”
“当年老夫行走江湖之时,哪个不对老夫恭恭敬敬的?哪想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居然喊老夫‘老东西’。老夫觉得这臭小子有些意思,态度也就缓和了一些,问他俩是如何来到此地的。那臭小子说慕容小子是陌教暗尊手下的暗魔使,此番潜入中原探听到了许多门派的秘密和把柄,却给他发现,两人连战数日始终不分胜负,便定下一个约定,若是到了昆仑山还未分出胜负,他便再不阻挠慕容小子。这便是两人的第一个约定。不料二人在昆仑山打斗时正好赶上地龙翻身,被几丈深的大雪埋住,逃脱不得。幸好所埋身下是个冰潭,那两个臭小子便破冰入潭,一路来到了此处。”
上官飞云心中疑惑,忖道:“爹爹他们也是从那边山谷的寒潭进来的么?莫非出口不在石床之下,而在谷中,只是我们并未发现?”
“老夫先前只道他俩是对倒霉的落难兄弟,断没想到慕容小子竟是陌教的五暗使之一。自百年之前,华夏、陌教就势不两立,双方见面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,老夫见那两个臭小子不像仇人,倒似朋友,又觉好奇,又觉有趣,一时兴起,便道:‘既然你们两个臭小子一直不分胜负,不如老夫指点你们几招,你们就用这几招切磋切磋。’上官小子大喜道:‘好办法,昨日比试被迫中断,做不得数,胜负之数便在今日。慕容,你瞧如何?’慕容小子应了一声。老夫当即比划了三招掌法,说道:‘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,能学多少便学多少罢。’”
“小娃儿,你定然奇怪,为何老夫只传了他们三招。”万古流瞧了一眼上官飞云,嘿笑道,“虽只三招,但其中变化足有二十七种之多,本门自建派以来,领悟全部变化的屈指可数,即便是老夫,也用了整整八年时间。老夫传他们这三招,实是考教他们的悟性。一个时辰后,那两个臭小子都悟出了一种变化,单论悟性,在同辈之中,已属上乘。随着二人打斗,他们又使出两种新的变化来,实在大出老夫的预料,可惜最后那两个臭小子还是斗了个平手。”
“上官小子伸了个懒腰,叹道:‘慕容,看来我终究还是赢不了你,罢了,这下华夏武林只怕要遭殃喽。’慕容小子说道:‘此番潜入中原,我自以为行事密不透风,却仍是给你发现,如今华夏武林虽然群龙无首,但你若能联合各派早作准备,谁胜谁负着实难料。’上官小子笑道:‘我不过一个无名小卒,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联合各派?再说了,那么麻烦的事,还是莫要找我,我只想自由自在的,做我该做之事,保护我该保护的人。’慕容小子默然道:‘上官,下次见面,我们便是敌人了。’上官小子道:‘是敌人,也是朋友。’慕容小子一字字道:‘不错,也是朋友。’上官小子正色道:‘虽是朋友,但日后交手,我绝不留情。’慕容小子沉声道:‘我也一样。’上官小子笑道:‘谁若不出全力,谁就是大乌龟,就是瞧不起对方。’慕容小子扬声道:‘生亦何欢,死亦何惧,得一知己,此生无憾。好,咱们今日就定下这生死之约,日后战场相见,必定全力以赴。’上官小子朗笑道:‘生死之交才配得上这样的生死之约!好!死生契阔,生死之约!’言罢,二人击掌为誓。这便是两人的第二个约定。”
“老夫平生阅人无数,从未想到过华夏人和陌教人之间居然能有如此交情。老夫虽和那两个臭小子相处不久,却瞧得出他二人日后必成大器,乃华夏和陌教的中流砥柱。那时,老夫尚未勘破生死爱恨,对华夏武林和陌教都满怀怨愤,恨不得双方杀个天昏地暗,血流成河。于是老夫心生一计,决意将独门剑法和用兵之道倾囊相授,只盼着那两个臭小子日后带着两股势力拼个你死我活。”
上官飞云听得心寒,暗道:“想不到万前辈对华夏武林竟痛恨至斯。”转念又想:“万前辈心系华夏安危,先天下之忧而忧,肝脑涂地,在所不辞,不想却遭同门背叛,也难怪他会有如此可怕的想法。”
万古流继续说道:“自那日起,老夫就将如何用兵、如何布阵、如何审时度势、如何利用天时地利等一一讲来,并以古时战役加以印证,又将老夫自己的心得说与二人。慕容小子沉稳冷静,一心向学,常常举一反三,实乃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才。你爹那臭小子却一刻也静不下来,整日懒懒散散,丝毫不知进取,老夫骂他愚笨,他总是笑嘻嘻地说:‘我最怕麻烦了,带兵打仗什么的,千万莫要找我,我也不想做什么将军盟主。’经常气得老夫吹胡子瞪眼,破口大骂。”
“一月之后,兵法授完,我便教那两个臭小子剑法。那套剑法是老夫为了斩杀陌教,集多家武学之狠,穷三年之力所创,又用了三年方才大成,剑意只有一个字——死!故而每一招都凶狠异常,置人于死地,一剑攻出就再无回转的余地,威力极大。上官小子虽然觉得剑法太过霸道,不合他的武功路数,但他生性好动,比起兵法之道,对练剑一事感兴趣得多,也甚是上心。倒是那慕容小子,练了几日就不肯学了,敷衍了事,与上官小子学习兵法时颇为相似。老夫还道他瞧不起老夫的剑法,将他大骂一顿。慕容小子一言不发,老夫纵然奇怪,却也懒得再问。”
“又过了几日,慕容小子索性不学了。上官小子问他为何,慕容小子叹道:‘上官,你还未认出这位老前辈是谁么?’上官小子道:‘自然不知。慕容,你若知道就莫再打哑谜了。’慕容小子将老夫身份说了。上官小子瞧着老夫,惊道:‘原来你这老东西这么大的来头。’老夫冷哼道:‘臭小子,你既已知道老夫的身份,还敢如此唤我?’上官小子笑道:‘你一口一个‘臭小子’唤我,我为何不敢唤你‘老东西’?我可不似慕容那般,若要我整日‘前辈前辈’地唤你,烦都烦死啦。’”
“慕容小子向老夫一揖,说道:‘晚辈潜入中原探听消息却被上官识破,此次任务便算失败,倘若上官将晚辈身份行踪公之于众,晚辈断无活命之理。上官非但以朋友之义待我,更与我定下君子之约,对我而言实是捡了个大大的便宜。先前不知前辈身份,随前辈研习兵法,晚辈受益匪浅,感激不尽。如今既然知道前辈乃我陌教的大敌,晚辈自要与前辈划清界限,阐明利害。前辈曾凭此剑法斩杀我陌教诸多高手,让我教大吃苦头,便是教主也对前辈的这套剑法大加称赞。兵法有云: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但此剑法是为灭我陌教所创,不知沾了多少教众的鲜血,晚辈是断不会学的,也不愿再贪这个便宜。’说罢,又是一揖。”
“上官小子张大了嘴,吃惊道:‘慕容,自我与你相识以来,从不曾见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。’老夫啐了一口,冷笑道:‘什么便宜不便宜,哪来这么多歪道理,迂腐!老夫让你学,你就得学,不学也得学!”慕容小子正色道:‘前辈若是强逼,即便晚辈学了,日后也断不会使用,亦不会传予旁人。’老夫怒道:‘臭小子,你真当老夫治不了你么,学不学由不得你!’随手点了他的要穴,将他制住。上官小子还道我要害他,叫道:‘老东西慢来!’急忙出手相救,用的正是老夫教他的那套剑法。老夫嫌他碍事,索性一掌将他震晕,说道:‘臭小子,你不肯学剑,老夫的确强迫不得,但若是老夫传你些内力呢?嘿嘿,真气交融,莫非你还要散尽一身内力?’为使那两个臭小子公平,老夫只传了慕容小子两成功力,虽然不多,却催发了体内毒物。老夫不愿给那两个臭小子瞧见,就回内室了。”
上官飞云听得倒吸一口冷气,心道:“万前辈的脾气当真古怪,明知身中剧毒,居然还不顾性命传授慕容教主内力,心中怨恨之深可见一斑。”
“第二日,慕容小子一见老夫就拱手拜谢,说道:‘多谢前辈不吝赐功。’老夫揶揄道:‘老夫只当你又臭又硬,要散去一身功力。怎么,害怕了?’慕容小子道:‘待陌教与华夏武林争斗平息之时,晚辈自会散去功力,此时却容不得晚辈如此。若是日后晚辈用此功杀了华夏之人,前辈莫要见怪。’老夫冷笑道:‘求之不得,杀得越多越好。’上官小子奇道:‘老东西,你糊涂啦?即便你不愿保护华夏之人,也无须盼着他们死啊。’老夫怒道:‘老夫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,那又如何?要你这臭小子多管,你若不忿,便来杀了老夫。’上官小子许是见老夫动了真怒,笑道:‘我倒是想,怎奈却打不过你,昨天一掌就被你打晕了,当真丢脸。’老夫道:‘那你还不快来和老夫学剑。莫说是老夫,如今你只怕连慕容小子也打不过了。’”
“那臭小子的性子本就合老夫的脾气,老夫那时对华夏和陌教又别有心思,教他剑法时尤为耐心,时常一招都能讲解一两天。那臭小子也很是争气,只用了百日左右,就将整套剑法学了个有模有样。老夫与那两个臭小子相处久了,想是被他们的那种不同于世俗的情谊所触,不知不觉,心中隐隐盼着二人日后莫要再交手,老夫对自己先前的念头竟有些后悔。又过了一月,约莫到了夏季,连续十几日都是晴好天气,那两个臭小子估摸着外面雪消冰融,便拜辞了。临走之时,上官小子道:‘老东西,过些时日我得空了就来瞧你,你独身一人在此也怪寂寞的。’老夫哼道:‘老夫快活得很,不想再见任何人,你们两个臭小子胆敢再来,老夫就打断你们的狗腿。’上官小子不住地打量老夫,老夫被他那双贼眼瞧得难受,怒道:‘老夫今日便废了你的招子。’上官小子笑道:‘老东西,你是舍不得我和慕容罢。’老夫被他瞧出心思,喝道:“还不快滚!”作势挥掌拍他。上官小子哈哈一笑,说道:‘明明就是个大老爷们,怎地还跟个小媳妇似的,口是心非。慕容快走,再不走就被这老东西打死啦,咱们两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。’拉了慕容小子,几个起落就不见了人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