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生死之约(2)

云影决 觞茗先生 2903 字 2个月前

“大约一年之后,有一日上官小子拎着两个大酒坛来找老夫,一见老夫就笑道:‘老东西,莫急着打断我的腿,先来尝尝醉云栈师傅的手艺。’虽然已过去二十多年了,老夫却记得清清楚楚,那两个坛子里一坛是酒,另一坛装着一只烧鸡、一对乳鸽和四只蹄髈。老夫冷笑道:‘区区几道酒菜,就想收买老夫么?即便是御膳房的美味,老夫照样要揍你这不听话的臭小子一顿。’那臭小子笑道:‘吃饱了才有力气揍我。’说着就将一只乳鸽塞到老夫嘴里。方一入口,老夫就觉不对,啐道:‘这乳鸽怎地是酸的?’那臭小子将信将疑,放在鼻前一嗅,恍然道:‘啊呀不好,当时只顾着给你带美味佳肴,却未曾想到近来天气炎热,一路走来,这些东西全都馊了。’老夫道:‘难得你这臭小子有这份心意,无妨,死不了人。’肉虽馊了,酒却是好酒,老夫当年也曾是好酒之徒,但这辈子却只有那一次是喝得最痛快的。”说到此处,不停咂嘴,似是忆起那番畅饮。”

上官飞云心中微微一笑:“想不到万前辈与秦大哥倒是志趣相投。”

“酒至半酣,那臭小子忽地长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‘老东西,你可害惨我啦。’老夫问他何故,那臭小子说:‘那日我和慕容分别之后,心想慕容说的不错,倘若我提前知会各大门派一声,要他们早作准备,兴许就会少死些人,反正我闲人一个,就当是游山玩水了。我先到蜀中叶家,岂料还未踏进大门就被轰了出来,我一路南下,一连走了五六个门派,要么是掌门不在,要么是我把当成疯子。既然大家都不信我,我也只得放弃,索性改道回汉中老家,沿途见到好玩的地方,就留上几日,遇见陌教的小贼就宰上几个,没盘缠了就去那些大户家里打个秋风,这么走走停停,居然也耗了三四个月。便在这段时日里,陌教兵分多路,暗中发动突袭。老东西,你怕是不知道,自你失踪后这两年,华夏各派貌合神离,再也不负往日之团结,更有几派为了盟主之位,争得头破血流。这一战,华夏武林一败涂地,十多个小门派惨遭灭门,谪仙殿和云梦山虽合力重伤陌教的暗尊尊主,杀了两位暗尊使者,却也伤亡惨重,谪仙殿掌门青云客中毒身亡,云梦山掌门垂云叟身受重伤,云梦五杰三死两伤,仅剩林梦生和楼岳阳两人。”

“听到此处,老夫心中不由‘咯噔’一下,照理说,华夏武林败得越惨,老夫越是高兴,但不知为何,老夫心中却老大不是滋味。只听那臭小子继续说道:‘回到汉中老家不久后,我听闻华夏武林痛定思痛,要在长安举办英雄大会,推出一位盟主,领导各派共抗魔教,我便赶去一瞧。各派各怀心思,意见不一,最终只能以武功高低选出盟主。所谓刀剑无眼,擂台上难免受伤见红,虽有垂云叟从中调和,但各派恩怨由来已久,看似切磋比武,出手却越来越重,招招阴狠毒辣,终是闹出人命,演变为门派死斗。老东西,你说,咱们死在陌教手上那也罢了,怎么自己人打自己人?我忍不住上前劝阻,想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惹怒了几派,他们划下道来,逼着我上擂台决一生死。就这么糊里糊涂的,我一连赢了十二场,最后竟然连午子观掌门常轩也上了。我酣斗久矣,本就有些气力不济,常轩的武功也真是不赖,我一时心急就用上了你教我的剑法。你猜怎么着?我的剑还没碰着常轩,他蓦地向后跃开,脸色煞白,大叫道:‘归殁剑,是归殁剑!那人还活着,是他让你来寻我的,是也不是?你……’话未说完,‘噗’的一声,喷出一口血来。老东西,那套剑法原来叫归殁剑,你可从来没告诉我。’”

万古流狞笑道:“嘿嘿,常轩那厮做了亏心事,自然害怕老夫寻他报仇。那臭小子说:‘众人见我简单几招就逼退了午子观掌门,还会归殁剑,非说我是你的传人,询问起你的下落。我想,你宁肯待在此处受尽折磨也不肯出去,必有你的道理,便撒了谎说你中了陌教的埋伏,临死之前将这套剑法传给了我。在场众人哗然一片,面面相觑。过了良久,也不知是谁大声说了一句:‘盟主不幸仙去,既然你是他的传人,这盟主之位自然由你来继承。’我一听都头大了,这盟主我是万万做不来的。先前还有几人不同意,哪知到得最后,各派竟达成一致。我见势不妙,飞身就跑,却给十几位掌门联手拦了下来,无奈之下,只得就范。自那以后,但凡有关陌教之事,他们都来问我,比茅坑里的蚊子还烦。我自由散漫惯了,哪受得了这些约束?一月之后我留下书信,就偷偷溜了。老东西,你的这套剑法,可害苦我啦。’”讲到此处,万古流哈哈大笑,“小娃儿,你是不知道,那臭小当时的嘴脸比苦瓜还难看。”

“老夫问他:‘你这一走,不怕各派再生龃龉?’那臭小子道:‘我已在信中交代过,让云梦山的垂云叟主持抗魔大事,倘若他们疮好忘痛,再是内讧,我也无能为力了。’老夫心中没由来的一气,骂道:‘你这盟主虽是被逼出来的,但既在其位,便谋其政,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以天下安危为己任。华夏不安,何以为家?’那臭小子懒洋洋地说道:‘我的心太小,容不下天下,只愿保护该保护之人。’老夫问他:‘什么才是该保护之人?’那臭小子说道:‘我将之视为生命之人,还有那些备受欺凌需要保护之人。’老夫冷哼道:‘华夏和陌教虽是门派之争,但战火蔓延,枉死的黎民百姓不计其数,他们不需要保护么?’那臭小子却道:‘若我见到,自然要管上一管,但我又不是神仙,怎顾得上许多?只能顾得身边眼前而已。’老夫怒道:‘呸,臭小子恁地没出息,滚罢,老夫不想见你。’”

上官飞云被上官孤峰收养,自小就心怀感激,幼时又常听海晏村的前辈讲起上官孤峰当年如何多谋善断,骁勇善战,带领华夏各派打败陌教,在他心中,早将上官孤峰视作英雄般的人物,海晏村众人也对其钦佩有加。上官飞云万料不到上官孤峰年少时竟这般没有担当,他几乎不敢相信万古流口中这人就是大家所熟知的那个英雄盟主。一时间,又觉意外,又觉疑惑。

只听万古流说道:“直到那时老夫才明白,老夫心中始终放不下华夏武林。那臭小子见老夫生气,笑嘻嘻道:‘老东西,你害得我不得安宁,我没怪你,你倒生我的气了,我千里迢迢跑来昆仑,可不是听你来骂我的。’老夫没好气道:‘那是为何?’那臭小子苦着脸道:‘我从长安溜走后,本想回汉中老家,可未至太白便被他们发现了,一路穷追不舍。我料想华夏之地尽是他们的眼线,便一路向西,来你这避一避。’说罢,又是一番插科打诨,总算哄得老夫消气。老夫心中一软,想道,那臭小子不过二十岁,这份担子对他来说的确重了些,人各有志,本也勉强不来,也就不再骂他了。那臭小子在老夫这一躲就是半年,再来时,已是四年之后了。”

“老夫记得清楚,那日那臭小子从水中出来,浑身湿哒哒的,神色疲惫至极,双眼黯淡无光,再也没了往日的飞扬跳脱,如同一具行尸走肉,但那双眸子里却又隐隐透出一丝难以撼动的坚定。老夫知道必然发生了大事,一问之下才知道,这几年间双方屡次交锋,华夏武林败多胜少,各派不知刨问败因,反而推卸责任,彼此嫌怨,华夏武林又成一盘散沙。嘿,老夫早料到,垂云叟虽然心怀天下,但生性中庸,缺少王者霸气,各派团结一致那也罢了,若有任何两派反目成仇,他就再也无法连横各派了。此消彼长之下,陌教势力迅速蔓延,战火烧到那臭小子的老家汉中城。陌教杀红了眼,居然对着城中百姓下手,烧杀抢掠,那臭小子带着男人们奋力抵抗,不想却中了对方诡计,被陌教赚出城外,首尾不得兼顾。他拼死突出重围,身边仅剩十余人,回到家时,院子已成了一片火海,他兄弟双腿俱断,夫人重伤不醒,刚满周岁的女儿已然离世……”

上官飞云不禁“啊”的一声,吃惊道:“原来……原来我还有个姐姐!”万古流奇道:“那臭小子没和你提起过么?也是,那臭小子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夫人和女儿,想必他也无颜向你提及。”上官飞云忖道:“难怪以前我和子吟问起娘亲时,爹爹总是面含愧色,说娘亲是个女中豪杰,他不配提起娘亲的名字。”想到此处,忍不住问道:“前辈,请问你知道家母、家姐和爹爹那位兄弟的名讳么?”

万古流道:“我只知道那臭小子称他夫人‘莲妹’,他女儿叫‘小雪’,至于他那兄弟,似叫‘阿翔’。那臭小子蓦地跪在老夫面前,正色道:‘老东西,求你授我兵法谋略。’说罢,‘咚咚咚’磕了三个响头。老夫还从未见那臭小子这般认真过,微有些吃惊,问道:‘授你何用?’那臭小子咬牙道:‘一为守护,二为赎罪,三为责任。’老夫故意说道:‘你的心太小,学不来。’那臭小子道:‘当年少不更事,目光短浅,不过妄言,老东西你不要见怪。’老夫道:‘如今你心中可能容得天下?’那臭小子想了想,道:‘天下太大,也许还是不能,但比之当年,已能容下更多。’老夫问道:‘当真?’那臭小子道:‘当年未曾经历亲人身死之痛,亦不曾体会战争之残酷,如今总算明白,即便我武功再高,终有力不能及之时。我想保护更多人,不再让他们遭受那种痛苦。’老夫知他心性成熟,自那天起,便授他用兵之道,比教慕容小子时更为用心。待兵法授完,又教他布阵,以石子为兵,和他推演各种变化。那臭小子一旦用心起来精进极快,半年之后,老夫与他对阵时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杀个片甲不留。平日闲暇之时,老夫会跟他讲些治军、处事之道,又将华夏各派的恩怨及掌门脾性细细说予他听,只盼日后对他能有益处。”

上官飞云暗道:“原来爹爹是从那时起变了心性的。”

“大约又过了四年,那臭小子抱着两大坛酒来找老夫,见了老夫一句话也不说,抛过来一坛,拍开封泥就是一番牛饮。老夫见他神色呆滞,又瞧见他腰间插着慕容小子的那把掩月刀,便知究竟。一坛未尽,那臭小子就醉了,扑通一声跳进外室的水潭,哈哈大笑,扬声道:‘以后终于不用再和陌教打架啦,再也不会有战争啦,你高兴,我高兴,大家都高兴。’笑了许久,放声大骂道:‘慕容苍劫,你这小人忘了咱们的生死之约么?说好要尽全力的,为什么要让我一招?当我打不过你么?嘿嘿,谁不守约,谁就是大乌龟,慕容苍劫你是大乌龟。’那臭小子在潭里又翻又跳,忽然‘哇’地一声哭了起来,喃喃道:‘莲妹,你怎么也离我而去了?是我不中用,我对不起你,对不起小雪,求求你不要走,不要丢下我一个人……’说着说着,那臭小子就睡着了。”

上官飞云首次听说这些往事,仿佛身临其境,心中痛苦万分,几乎落泪。

“第二日,那臭小子酒醒了,才将一切告诉老夫。原来那四年间,双方势均力敌,屡次交手后都元气大伤,死伤无数。彼时,那两个臭小子都成了双方首领,私下见面时,聊起华夏武林和陌教的恩怨起因都觉不值,便起了和解之心。小娃儿,你知道双方是如何结仇的么?”

上官飞云摇了摇头。万古流嘿笑一声,道:“说来可笑,百年之前一群天山商人来中原倒卖东西,因为生意上的一点小事和中原商人起了争斗。西域人生得魁梧,中原商人哪是对手?他们心中不忿,就花重金请来几名武人,将那群天山商人揍得鼻青脸肿,更有一人被活活打死,死者的家眷正是陌教教徒。那群天山商人吃了大亏,连货物都来不及收拾,连夜赶回天山。三个月后,陌教人来洛阳寻仇,将那几名中原商人满门杀尽,只有一人逃到了云梦山。陌教一路追击,和云梦山起了冲突,如此冤冤相报,到得最后终于演变为华夏武林和天山陌教之争。”

上官飞云叹道:“百年恩仇竟是这般引起,退一步海阔天空,倘若当初双方各自退让一步,便不会后来这么多事了。”

万古流道:“你能有如此想法再好不过了。老夫当年只知一心覆灭陌教,比起那两个臭小子的倒显得小气了。那两个臭小子虽有和解之心,怎奈双方积怨久已,谁也不愿就此罢手。两个臭小子力排众议,几番努力,终于达成一致,双方约好在这昆仑山下决一死战,无论谁胜谁负,恩怨就此一笔勾销。那一战,双方倾巢而出,斗了两日两夜,听那臭小子说,昆仑山的雪都被染红了,最后却是华夏武林险胜。慕容小子誓与陌教共存亡,他心高气傲,不愿死在旁人手上,故意卖个破绽,终被上官小子取了性命。也正是在那一战,那臭小子的夫人不幸战死……那臭小子说他斗得累了,也斗得倦了,今生今世再也不想管什么江湖之事,他最重要的亲人和朋友都葬生于此,从今往后他便要在此陪着他们。但在此之前,他要去天山一趟,说是为了他和慕容小子的第三个约定。”

上官飞云奇道:“第三个约定?那是什么?”万古流摇了摇头,道:“这却不知了。那臭小子既然不说,老夫也不愿窥探他的隐私。”上官飞云略觉失望,问道:“后来呢?”万古流不禁笑道:“你这小娃儿问题真多,后来你不是出生了么,还用得着问老夫?”

上官飞云怕惹他生气,拱手道:“晚辈多言,前辈莫要见怪。”万古流摆了摆手,道:“今日说了这么多,老夫也累了,你且去吧。从明日起,老夫教你一套剑法。你莫要着急,老夫知道你的心思,待那剑法教完,老夫自会告诉你出口所在。”说罢,躺在石床上背过身去,再不说话。上官飞云道:“是,多谢前辈传道授艺。”拱了拱手,转身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