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拔李义府的决定,长孙无忌并没有阻挠或者反对。毕竟他是李治的舅舅,并不是真的要夺皇帝的权,李治既然开口要提拔李义府,长孙无忌自然不好多说什么。

这是一场君权与相权的斗争,一边是太极宫的天子,一边是地处“南衙”的中书、门下、尚书省宰相们。朝臣们都看出了皇帝的真实心意,那些想要博取上升机会以及皇帝青睐的官员们,都纷纷上表,支持皇帝的意见。两个月时间里,朝廷沸沸扬扬地都在议论废后立后之事,而且舆论渐渐偏向了武昭仪,提议更换皇后的建议越来越多。卫尉卿许敬宗、御史大夫崔义玄、御史中丞袁公瑜都暗中通过武昭仪,向天子表达忠心。软了多年的李治这次在武昭仪的支持下终于硬气了一把,尝到了甜头。

趁此势头,李治发起了最后冲刺。

有一天朝会结束后,李治示意太尉长孙无忌、司空李勣、左仆射褚遂良、右仆射于志宁四人留下,到内殿议事。召的这四位大臣,是当朝最为重量级的大臣,究竟所为何事,已经很明显了。褚遂良道:“今日召见,多半是为了讨论皇后的问题。天子的心意既然已经决定,有违逆的必死无疑,太尉是天子娘舅,司空是开国功臣,咱不可以让天子背负杀娘舅、杀功臣的恶名,那就只有让我这个无功之臣来与天子死争了!”

到此为止,司空李勣始终没有表态。这与他在朝中的角色有关。作为军界第一人,李勣一直对朝廷的政事保持着一定距离,也不想为谁站队,而是专心于大唐开疆拓土的事业。这一次内殿会议,一向身子硬朗的李勣立刻表示自己病了,掉头便请假离开了朝堂。

所以这次内殿密会,由李治与长孙无忌、褚遂良、于志宁四人参加。坐定之后,李治也不废话,直接对着他舅舅长孙无忌说道:“皇后没有儿子,武昭仪为我生了儿子,吾如今想有个自己的嫡子,那么立武昭仪为皇后,如何?”废后风波吵吵嚷嚷了大半年,这是李治第一次直接表态,向长孙无忌提出了他的诉求。

长孙无忌还没有回答,褚遂良便先发言了——这应该是他们预先商量好的战术,长孙无忌作为舅舅还是怀着一片苦心的,出于为外甥的考虑,他暂时不能直接表态,因为他一旦表态,一切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。褚遂良的回应一如他既往的风格那样锋芒毕露,滔滔不绝。他搬出了太宗皇帝的话,来说明王皇后没有犯过错,又是先帝认可的儿媳,那就不可以违背太宗的遗愿,擅自废后。

这一番话,不仅说得李治哑口无言,而且还否认了之前宫人们对王皇后的一切指控,包括扼杀小公主、施法厌胜诅咒,等等,甚至连李治特别强调的“没有儿子”这项过失,褚遂良也没有回应。这一场正面交锋,也就这样不欢而散。

这一场交锋,天子没有捡到任何便宜,朝臣们以为,按照这位青年天子的脾气,撞了南墙之后,一般就会接受现实,放弃废后的打算。然而他们都错了,李治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柔弱的年轻人,这几年里,他的柔软已经化作沉着,逐渐成了一个成熟的帝王。他知道,这一次不能软,再软下去,君权就注定会一直在相权面前抬不起头来。

第二天,李治锲而不舍地再次召开内殿密议,李勣仍然因病缺席,长孙无忌、褚遂良、于志宁到场。李治还是前一天那几句话,无形之中也是一种宣示,让宰相们知道,要是不答应这件事情,他就会一直这样和宰相们耗下去。

也许是前一天夜里重新整理了思路,褚遂良给予了更为有力的还击,他直指武则天不够资格。他指出,就算要更换皇后,也要找个配得上天子的人选,而武则天不够皇后资格有两点:其一,出身一般。不是名家,不是天下令族,家族地位太一般。其二,武则天侍奉过先帝,人所共知,如果让武则天当皇后,如何遮掩天下耳目,如何对待天下的言论?而天下会有什么言论呢?当然是说皇帝不孝了。前一点说明当时朝廷盛行与大族通婚,这是当时社会普遍认同的观念,但后一点更击中要害,这种言论大家都会想,但是谁也不敢或不好意思说出来。而褚遂良竟然直接说了出来,彻底撕开了宫闱秘事的这层薄纱。

话说到这里,相当于君权和相权双方都已经“梭哈”了,相权一方给出了虽让天子难堪,但绝对无法反驳的理由。李治虽然气到炸裂,但褚遂良站在绝对的道德制高点上,让人根本无法发作。就在这时,褚遂良又继续趁热打铁:“臣今天得罪陛下,罪过太大,死罪死罪!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把象征地位的笏版放在台阶上,解下头巾拼命磕头,以至于鲜血直流,“还陛下笏,乞放归田里。”

褚遂良原本的用意,也许是觉得自己与天子的关系势必无法缓和,这才请求辞官。可这件事情在李治眼里,却是拿着辞官来要挟他。李治的怒气爆发了,下令左右将褚遂良拉出去。

在公开场合下,这是李治第一次对着大臣,尤其是宰相们发飙。

而此时一声娇叱,将场面推向高潮:“何不扑杀此獠!”

说话的,是被推向风口浪尖的武昭仪,原来她一直在殿后,隔着珠帘听着这一切。这个时候她冲到了台前,恰到好处地发起了宣战书,向着众人宣言,褚遂良这个南蛮子在御前无礼,理应当场扑杀!

只见武昭仪怒目圆睁,厉声叱骂,这样荒诞而劲爆的场面,直接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