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大舅的相遇可以说是偶遇也可以说是奇遇。我也没想到我会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碰到大舅,我只知道大舅在当老师,我甚至不知道他也在北京,其他的一切好像都是个谜,就连家里人也说不清,反正我们就是在机缘巧合下相遇,我对舅舅的名字也并不熟悉,只知道有位姓田的老师要来讲公开课,我早已经对公开课没有兴趣,只想躺着,可舍友为了追女同学硬生生把我拉了过去,那颗女同学的马尾辫很像姐姐,然后就误打误撞的闯了进去,讲台上的老师西装打领带,课桌上的女同学纹身配吊带 ,我看着他们都觉着熟悉,可都叫不出名字,讲座的是关于新闻传播方面,我并没有大多兴趣,只是老师讲的津津有味,直到老师寻找回答问题同学的时候与我四目相对,然后居然喊出了我的名字,我在所有迷惑的目光当中沉沦,摇头说不知道,然后他让我坐下继续听,我的全部心思终于从女同学的后背转移到了课堂,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,可看到海报上他的名字以后,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,他讲了很多,可我只记得这样一段话,他说世界上有三种人,先知先觉、不知不觉和后知后觉,知觉行是一体,然后才是一个完整的过程,先知道的先行,不知道的难行,后知道的无行。我想人有这么多怎么可能只是简单的分为这三种,可死活又想不出其他答案。
他的公开课在一阵阵掌声中结束,然后就只剩下我和他,他眼睛一闪,然后我就跟了上去,在人少的走廊里他回头说你小子真不懂礼貌,跟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叫舅舅。我说我可不知道我还有这样一个舅舅,他说你忘了我我可记得你,就凭你这张脸,就让人忘不掉,小时候我还抱过你,当时本来想把你扛在肩上,结果脖颈一热,你就尿在了我的脖子上。他说完就笑了,雪白的牙齿闪着光,好像我俩都是个孩子。我靠近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,说你和我印象中的大舅不一样。他很不屑的反问那应该是什么样。我看着他说不上来话。他冲我招手说要带我去吃饭,然后我一脸惊讶的坐上他的哈雷摩托车,我简直觉得很离谱,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居然骑了一辆摩托车,哪个老师会像你一样骑个摩托呢?而且还不戴头盔,他直接坐在车上,然后嘲笑我先入为主,谁又规定老师就不能骑摩托,至于不戴头盔,只是单纯的感觉这样离风更近一点。
然后我就对眼前这人越加好奇,摩托车让我离他更近,两只手不得不抱着他,燥热的心也慢慢凉爽起来,城市的灯光不停的向身后飞驰,繁华街道也越来越少,他住在北京的郊区的顶楼,按电梯的时候他点了最上面,足足二十七层,我说你选顶楼也是离风近喽,他像是摸小孩一样把手放在我的脑袋上,说顶楼能便宜二百块钱。我被他噎着说不出来话,厌恶的把他的手甩开,直到电梯门打开,就连他的锁也奇奇怪怪,钥匙和门把手得一起往上提才能开,只是他的房间让我觉着还不错,有点不像一个男人的房间,打开门屋里很整齐,深棕的冷色调,客厅有一面比人还高的书墙,好多书都是繁体文和英语,让人看不懂,我不停地打量,说只有看到这面书墙才感觉到你有点当老师的感觉。他听到我说话压根没有正眼瞧我,也不知道在找什么,说如果买点书就代表你有学识,那可就太简单了。我没理他,又开始环视起来,下面的台子上还放着几张相片和各种奇奇怪怪的石头,不知道从哪跑出来一只橘猫,大摇大摆的冲着它喵喵叫,我想过去把猫抱起来,他却抢在我前面拦住,我说你怎么这么小气,难道这屋里就你一个人在这里住嘛?他眼神调皮的说还有怀里的那只猫,然后又问我想吃什么,我说随便,我很纳闷他难道到现在还没有结婚么,他打开冰箱说最难做的饭就是随便,面条和牛排你选一个吧。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牛排,然后就看到他走进厨房,翻弄平底锅。
那是我吃过最惬意的一顿晚餐,他把红酒也端在了我面前,虽然我喝不惯,但还是稀奇的勉强喝着,借着微醺酒意,我不停地像这个如同谜团一样的舅舅发问,可他好像总是漫不经心,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,我笨拙的切着牛肉,问他到底学的什么专业,他摇晃着高脚杯中的红酒说他有五个学位证书,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,我又追问你当初又为什么国外回来了,他眼睛微微眯着,却闪烁着微妙的光芒,他说是想念故乡的黄土地,我又问那为什么没留在黄土地, 他优雅娴熟的切了一块牛肉放进嘴中,然后又咽了一大口红酒说黄土地上太干燥,没有生存的水分,反正他就是这样云里雾里的回答我的问题,我吃完牛排斜靠在椅子上,说让他认真一点,回答问题东倒西歪,假如你的学生也都这样回答你的问题,我看你怎么办。他又从兜里点了一支烟,也是外国牌子的凉烟,然后吞云吐雾的说他回答的相当认真。当然,他的问题也不少,只不过都是些我成长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,他知道的事情我不清楚,我了解的故事他又不明白,我好像就是他嘴里的那支烟,他不断地品尝,然后又吐出来,他笑着说看到我这张脸就会想起黄土地,想起小时候的事情,好像过去很远,也好像刚刚发生,可转眼之间连你都已经这么大。慢慢的我觉得他那张脸忽然变得如此亲切,如果家里人知道我会这样碰到舅舅,肯定会觉得不可思议,我好像喝的也有点多,反正喝他的酒又不花钱,只是脑袋越来越晕,他还起身打开了一个很大的音箱,我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缘故,那声音是我从未体验过的,会让人产生一种心旷神怡的愉悦感,我不禁觉得舅舅不愧是大城市呆惯了,黄土地上又怎么会有这般享受,而他这郊区的房子,也简直就像是一块世外桃源。我觉得我彻底醉了,居然忍不住向我这个陌生的舅舅吐诉衷肠,他好像也有股魔力,让人可以放心大胆的把一些天马行空有的没的统统说给他听,他仍然眯着眼睛,衬衫的扣子全部打开,胸前健硕的肌肉全部朝向我,忽然间我有一种想和舅舅角色互换的冲动,他的生活是我向往的,我也想像他这样。他说我应该换个环境,重新寻找一下人生目标,兴趣或者爱好。我再次耷拉着脑袋,舅舅的话好像让我更加困惑,可是我又能够去哪里呢,我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适合什么,又真心的喜欢什么。我说他只会提出新的问题,而不能解决问题。舅舅也不与我辩解,昏沉沉的闭上眼睛,我真是醉了,房间里安静的只剩下舅舅不停循环的歌单,窗外的风好像刮得很大,好像给音乐加上一层混响,黑暗中的玻璃窗一晃一晃闪着灯火亮光,像姐姐噙着泪水闪闪动人的眼睛,漆黑的夜里我看不清前进的方向,怕是要栽到这里了。
哈雷摩托再次把我送到学校门口,舅舅一只脚撑着摩托说我要好好学,别一天天的锤头嗓子,等你过些年看简直是不起眼的屁事,什么困难在你面前其实都不值一提,年轻的生命在你身上,一切都有可能。我看着舅舅潇洒地背影,好像他正在年轻而我在飞速的老去。
学校的招兵海报是上午贴的,下午的时候我就跑到了征兵老师的办公室,我觉得舅舅说得对,换个环境对于我来说是好事,可我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, 如果退学,家里人肯定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,然后腿打断嘴打烂,简直不敢想象这可怕的后果,直到我看到那幅海报,我好像个沙漠中行走的人看到绿洲,即使又渴又累,还是奋不顾身的向前奔去了。尽管清楚那可能只是海市蜃楼,明明也知道父母对我很亲,尽着最大努力满足我,每月要生活费的时候还是张不开嘴,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你们已经把我送进大学的大门,我还能如何奢求呢,尽管我一次次劝说,你们还是那样日复一日,那句一辈辈人传下来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”就会响起来。这次的决定对我来说显得是那样的平静,家里听说了我要当兵的事都很高兴,姥爷说我注定要走上当兵的路,爸爸说当兵有出路,妈妈说部队管吃管住,在他们心里当兵可是光明又荣光的出路。
参军入伍需要走流程,当田甜真正收到那张入伍通知书的时候和二蛋捏在手里,横着看完又竖着看,明明就那么几行字可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。当田甜拿着那张入伍通知书去镇里盖章的时候才傻了眼,按理说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,可反反复复跑了许多次都没有结果,那些坐在办公室的人就是舍不得把那个戳盖在田甜的纸上,先是说材料不够,然后又是主事的领导不在,要等一等,田甜不怕等,就怕耽误了儿子当兵的事情,最后终于等到管事的人,人家又说先在村里开个证明过来,田甜卑微至极的又折身回家,嘴里不停地说感谢的话,来不及回家就进了村委会,等着村支书神圣的印章落在那雪白的纸上才算安心。
政府机关里坐着一个秃头胖男人,皮肤白白净净,脸上除了一些小的疙瘩肉瘤外挑不出毛病,那柔软的耳朵躺进腮帮子的怀抱,下巴颏上的肉连在脖子上,肥胖的屁股压满了整个座椅皮垫,人们都会说长这样的人有福气,这人比起心急如焚办事的田甜来说确实有福气,他心宽体胖的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,尤其是那些帽子比他高的人,就更加明显,只可惜来的这人财权两衰,于是他继续发扬他那菩萨班的心肠和动作,不紧不慢的拿着相当有考究的保温杯子摇晃,茶叶的香味也被他左摇右晃的弥漫出来,只见那甜蜜蜜的小嘴儿上泛着油光,也不知道是被滚烫的热气迷了眼睛,还是被锋利的茶叶刺痛了他柔软的嗓子眼,只见他在那里一边喝一边又往杯子里吐个不停,优哉游哉的脸沉没在小小的杯口当中,完全没在意旁边站着个人,然后又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,对着田甜关怀备至般嘘寒问暖,说了半天之后然后摇着他那不管事的小脑袋瓜说找错热了,他并不负责这一摊。田甜彻底丧气也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总感觉不自在,只好用手机拨通了田晋的号码,弟弟毕竟在外面开饭店,南来北往形形色色的人物和场面见识的多,无论什么事情多多少少也有些经验。当田晋接到姐姐的电话以后也迅速地出现在田甜身边,磨着嘴皮子终于把印章盖下来。
清白只是单纯的收到了家里的快递,并不清楚其间的不易,也顾不上那些,眼前马上就要展开另一幅画卷,这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坐上离别的车,激动、难过的经历只会让更加成熟,细数下来这是我印象中第三次坐上让人如此难受的离别车,像雨后的湖面般安静,平静的穿好衣服,整好行李,跟家人、朋友报平安、道别,平静的听着歌,幻想着入伍的样子,想着前两天在学校的那次印象深刻的离别。
那是我记忆中最好的大学生活,从学校离开的前一天,正好碰上了我的生日,像我第一次来到这间教室一样,午后阳光温柔的淌在课桌书本,还有女同学白皙的脸上,教室一如既往的安静,课堂上人很齐,老师的白胡子一颤一颤,然后随着铃声一响氛围便热闹起来。大家都有着急的去处,只有我还坐在原地,舍友说要去打球,然后大家就一齐去了,兴许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陪他们打球,大家跑动都很积极,大汗淋漓的冲击着这个美好的夏夜。
我曾无数次的怀念过这个夜晚,场上炽热的灯光,将球场照的格外温馨,挡拆、突破、分球、中投出手,中指指向篮筐,篮球“刷”的一声进入篮网,队友们欢呼着、庆祝着,向前一跃,双手用力从胸间到腰际,交叉下去、双手握拳,我的校园青春也在这一刻定格。打球最累的时候,是最后打完的那一刻,疲惫的身体收拾着东西,可心情却是格外的愉快,然后一起洗澡、吃饭,这是多么舒服惬意的生活啊。
昨夜的酒精让我头脑昏昏沉沉的,宿舍内空无一人,看着窗外的教学楼,安静的校园,忍不住抓出一根藏在抽屉里的香烟点着,现在已经不用去上课了,不能像之前一样,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,但却眼睁睁明白自己将要失去什么,可当时我并不后悔,结束的同时意味着一段崭新的开始,我向往着,只是这份美好的期盼没有持续多长时间。
温暖熟悉的床露出发亮的铁皮,让人觉得不舒服,如此的格格不入,还好舍友下课后都着急的回来,宿舍一下子又欢乐起来。
“走了,可别想我们啊!”
“想你?那是不可能的!”
“几点的车啊?”
“马上走了,这就拿行李准备下去了,然后坐公车去集合点。”
提起准备好的行李,舍友们抢着帮我提。
“不用,不用,没啥东西。”
推辞不过,被众人拥着下了楼,在校门口,听着咔擦快门声。
“走了,快回去吧,有空给你们打电话。”
一挥手,我便坐上公车,车内哄哄的乱,心情却异常平静,刚才的送别却格外不安,这样的平静却没有持续太久,公车缓缓的运作起来,上车后,挑了一个靠后的位置,可越坐越难受,与几分钟前还欢乐的笑脸判若两人,打开手机,一条条红色的消息映入眼帘,都是些祝福、不舍的话,用一惯开心的口语,回复着,终于将这些红色的消息一一熄灭,正准备关掉手机,可又一个红色的标记亮起,原来是是舍友分享来一首歌。正是想安静一下的时候,后退的车流玻璃中若隐若现有一张陌生的脸,因为车的摇晃而颤抖不已,我看到他从书包里拿出耳机,然后是钢琴,是一阵低语。
“那片笑声,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,在我生命每个角落,静静为我开着······”听着听着,就看到两行泪从脸上划过,然后嘴角忍不住的抽动,鼻尖上的酸味遏制不住的在全身翻滚,情感随着车流肆无忌惮的宣泄,为什么会这样,我不知道,也不敢再盯着玻璃看,深深的把头埋了下去,即使这样还不够,又把衣服扣子解开,让整个脸都被遮挡,温暖与黑暗包裹,才会觉得好一些。
直到售票员冲着这边走来,赶忙用袖子擦了一把,从兜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十二块钱,动作利落干净,不留任何蛛丝马迹,当售票员转过身,才一阵后悔,我的十二块钱啊!没有回头路,我的十二块钱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