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样是秋天的一个早晨,潮湿的雾气灰蒙蒙,一滴透明的露水轻轻划过已经发黄的树叶,毫无声息的掉在绿草地上。一辆老旧的自行车嘎吱嘎吱响过,速度不紧不慢。山后那火红火红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,飞鸟却在白雾中迷失了方向,忽的一下飞到锅炉人的面前,在有限的视力范围内一闪而过,然后又受惊一般的逃走。这条路即使建英闭着眼睛都能轻松走过,升腾的白雾完全对他造不成任何影响,他甚至在走出村口的时候还专门抽了一支烟,他喜欢这种烟雾弥漫的感觉,他看到远处高升的太阳和升腾的白雾交汇,冷暖色调好像要融合在一起,它们看起来是那样的那人协调,直到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,建英才重新骑上自行车嘎吱嘎吱,心情好像也逐渐愉快起来,熟练的把车停在书店门口那颗歪脖子树上,整理了一下领口的位置,然后提提裤子,以最好的状态又一次走进书店。
路过的同事都对他笑脸相迎,他一抬头就看到店长冲他挥手,让自己坐在那张软绵绵的椅子上,最后又泡了一杯茶放在两人中间,用那双肥胖的厚嘴唇张口说道:“我就服了你这一点,早不用这样上班了,你还非亲自跑过来,可把这一天盼来了吧,他娘的看不出你又一点兴奋,多少人都眼巴巴的盼着这天,你倒好,闭着嘴让人猜不透你的想法,人家其他人退休都像个活神仙,唯独你好像还是个新人似的。”建英喝了一口茶,饶有兴趣的听着店长继续口若悬河,“你的工龄比我长,又兢兢业业这么多年,属于老功臣,书店那些人都应该以你为榜样。”
“什么榜样,能把工作本本分分干好就行。”建英在一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滋味,从店长办公室出来以后,建英穿过走廊熟悉的坐在工位上,旁边的男人们挺着肥硕的肚子抽烟打电话,喉咙眼里不停地冒着宿夜的酒气,女人们则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东长西短,他关上办公室的门坐着,纸箱里的个人物品早已经整整齐齐的摆好,等着和主人一起远走高飞,手头已经没什么工作,时间在他面前既漫长又休闲,按理说确实也应该高兴,在书店熬了这么些年,好像只为了等这一天,等不上班也能挣上退休金,发钱一直发到自己盖上棺材板的那一天,这铁饭碗可算是稳稳当当,可他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,眼睛盯着秒针滴滴答答的震动,然后就是该死的困意,等到他睡醒的时候,也该拍屁股走人。
家里为此特地庆祝了一番,建英三点一线机械般的生活终于停止,一开始他还饶有兴趣的出门转转,只是仅仅过了一周就觉得没意思,每天就剩和刘娟大眼瞪小眼,实在找不到事情可以做,建英四肢瘫软的躺在床上,本来他只是毫无目的,单纯的想休息几天,可谁知躺在床上之后脑袋便混混沉了,时间越睡越长,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人,黑夜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,四周的人越来越多,亲人都围绕在他的身边,可声音越来越小,他听不到,只是自顾自的在那沉睡的记忆往事中遨游,他迷恋上这种感觉,除了中午的时候刘娟会在他的胃里送进一碗鸡蛋汤以外,他几乎断绝了所有的外在联系,然后迫不及待的进入记忆,现实是狭小的,而记忆却是广大无穷,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孜孜不倦的翻阅着一本巨大的书籍,只是这本书比楼还要高,每当他和刘娟说起来的时候,刘娟总是点头,不反驳也不讨论,静静的听着建英在一旁呢喃。
只是在那片黑夜里,只能感受过去曾经的记忆,却看不到未来,昏沉沉的脑袋当中还有疑问,建英又想起了那场大雪,那张皱巴巴的黄纸和那首诗,“血出岁月流,奔腾不回头。待到颜色故,怪胎有怪福。河同水不同,黄土厚千层。水清逢盛世,三怪头碰头。”这片黄土地又一次像海洋一样把他淹没,他仍旧没有参透其中的含义,本来他都要忘记这一茬,可记忆忽然间又涌现出来,于是他在寂静无声的黑夜中惊醒,刘娟被他惊醒,温柔的擦着他额头的冷汗,然后像抱孩子一样把建英环绕。
“我想回平遥一趟,祭拜祭拜,去见见冷面娃,看看那片土地。”“好,你说回就回,听你的咱回去。”“我不是开玩笑。”“我也没开玩笑。”建英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,刘娟却在他安静的呼吸中重新回忆起那片土地,那片让她熟悉又陌生的地方,好像都是些青春记忆,可如今想起来就像要翻开一本尘封已久早已发黄的书本,里面早已经是锈迹斑斑,至亲的人早已离去,那些亲戚也许久多断了联系,尤其像他们这样的老人,又有什么好联系的呢,也自从父母离世以后,自觉那里与自身断了一层关系,也让她没有回到那里的想法和念头,如今转眼已经这些年过去,冷不禁的被建英这么一提,好像又有点想家的感觉。
第二天一大早,他们谁都没有说,仍旧和往常一样吃早饭,像当初匆忙来到这里一般坐上回平遥的火车,那火车开的很快,原本半天的路程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。
本来下车后要坐一辆三轮车,建英摆手说想走一走,于是年迈的双腿又一次在这片土地上回忆起来,他们慢慢走,两旁熟悉的画面不停的在嘴里津津乐道。建英夫妇其实没有地方可去,可还是下意识的朝着百家湾方向走,路上的人他都已经不认识,即使进了村,村民们也头也不抬的从他们身边走过,再也没人记得他这个曾经的怪胎。
建英和刘娟触景生情,站在自己曾经多年生活的地方相视无言。当初平遥的老房子早就转手卖掉,当他路过自己的房子,看着旁边四周都盖起了新房,唯独这个院子还保持着曾经的样子,没有太大变化,兴许买了这院子的主人经济并不乐观,只有东南角上的那颗杨树仍然在那里矗立,建英觉着这么多年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,只是这院子干净整齐,左面的围栏里是个小小的蔬菜园,右面是一些花草,还有一条用卵石铺成的路,墙上还多了一些好看的琉璃瓦,他在门外望了望,并没有进去,沉默了许久转身又走了。
一棵不粗不细的柳树随风摇摆,尽管叶子已经掉了七七八八,那些枝条仍然在风中起舞,两个年迈的身影,从远处的田地里慢慢的走近,他们在惊讶于柳树生长之快的同时,然后跪倒在三宁夫妇矮矮的坟茔旁,只是干涩的眼眶里挤不出泪水,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停的说话,说自己也说儿女,说过去也说以后,准备好的纸钱也变成团团火焰在他们面前升腾,直到地上变为一滩灰色,白云也渐渐变得暗淡,当时已经快到傍晚,刘娟说该回家了,建英却说还没有去见冷面娃,刘娟早已经没了脾气,说那还不快走,难不成还要等到天黑不可。
建英其实早有预料,他知道当初那个蓬头垢面不被理解的冷面终有一天成功,只不过当这些真实的消息传入耳朵的时候,还是显得非常惊讶。冷面先生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活神仙,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耳熟能详,人们说起冷面先生这个名字赞不绝口,各种奇人异事也就纷纷出来,并且听说他还收了徒弟,旁人还以为建英夫妻是去找冷面先生看病,令他庆幸的是他知道冷面此时此刻就住在这个村子里,于是他顺着路人手指的方向前进,只是越走越感觉不对,直到路人又把他指引到那个熟悉的地方,建英刘娟又来到自家院门口,他们万万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,老院子居然机缘巧合的被冷面买了下来,他们站在门前面面相觑,这一回身份正好颠倒,他们成了客人,冷面却成了主任,建英随即也释然的笑出声来,在门口大喊开门。于是人们所说的那个徒弟便跑了出来,建英细细打量,只见这人皮肤白嫩很是斯文,穿的衣服倒是简单朴素,有点冷面先生的味道。
“师傅说今天有重要的客人要来,不接客。”
“有意思,想不到有一天见冷面娃还要排队,回去跟你师傅说,他等的重要客人来了。”
建英笑着就要往院子里走,徒弟见拦不住,于是又往屋里跑,等到建英也走进屋里,便看到那小徒弟静静站在一旁,冷面先生起身也站在桌前,四目相对的时候干涩的嘴角都微微上扬,他们熟悉的就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,桌上摆着四盘小菜和一壶酒,建英看到冷面先生倒也不客气,“什么事情都让你算准了,看来今天不吃这顿饭是不行了,早知道你喜欢这院子,当初就该交给你,又怎的这样倒来倒去。”冷面先生不接话茬,径直先让刘娟坐下,然后使了个眼色又让徒弟重去温酒,“你们这老胳膊老腿,中午就该到的,硬是拖到了现在,不过总算是把你们等来了。”
建英精神头好像会忽然旺盛起来,尤其是看到冷面先生之后,饶有兴趣的在屋里走来走去,不停的打量着四周,其实屋里很简单,两间房外加一个客厅,他们师徒两个一人一间,然后就是中间招待他们的房间,按理说冷面先生现在一点都不缺钱花,可屋子里依然没什么像样的好家具,正前方供奉着一个画像,下面余烟袅袅,然后还有一个书柜和很多草药的盒子。
他们边吃边聊,建英越喝越醉,逐渐的口无遮拦,冷面先生却越喝越清醒,尤其谈到伤心难过的地方,忍不住的眼眶泛红,建英只有在他面前才能这样随心所欲,而冷面先生也只有现在才会让情绪从自己的脸上短暂流过。
建英说这么多年勤勤恳恳,总觉着只要努力就没有办不成的事,可年龄变大,好像也没有干成几件大事,也好像什么都如意又好像什么都不如意,不知道怎么说,其实我不懂你平常到底都是怎样算的,又是怎样帮人救人,如果命数都可以算出来的话,我们作为个人又有多大作用,岂不是无论走哪一步,努力也好,颓废也罢,都是这样按照命数往下走,这样好没意思,而且我总是忽然头疼,好像有很多不属于我的记忆涌出来,他们拼了命的往我的脑袋里挤,我不知道怎么回事,这种事情也只有与你才能说出来,若是对外人说,他们肯定为我是个神经病,还有就是那首诗,这么多年过去,你也该告诉我答案了。
冷面先生说有些东西能看出来也能说,但有些看不出来,即使是看出来了也不能说,你是个例外,怪胎的命看不准,再者说看病救人其实非常简单,我那些算命占卜的方法也只是雕虫把式,就像街边卖菜的农民,不停的摆弄着手中的秤杆,生活中的万事万物都在这条杆上,秤砣一增一减,看到你这边多了,我就想办法给你拿去一点,看见那边少了我又给你补上一点,身心命理其实就是这样,命好的人不一定就是大富大贵的豪庭之家,他们的烦恼只是跟你的不一样,这一头多了那一头必然少,天生命数格局差些的,通过努力,再加上大运流年的加持也可以过得很滋润,所以很多事情没有单纯的好坏,某些想法也只是个人的主观因素,你觉得他好,他自己并没有感觉,至于你的命我是看不清的,命也是可以改的,有的人是老天派下来的,带着某种使命,总得允许有例外。
建英对冷面先生的这番言论并不满意,咕嘟咕嘟又喝下一杯,刘娟和徒弟早就在一旁睡着,只有他们仍然意犹未尽,彼此之间也好像换了性格,建英说很痛苦,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坏,但又好像无能为力,方向错了就好像什么都错了,我们好像被困住了,灵魂囚禁在这肉体里,心中甚至无比的厌恶,这肉体需要不停的吃啊喝啊,疼啊痛啊,还得细心的养活这肉体,到最后又能咋样,重新洗白,然后不停地循环。说着说着建英开始沉思又好像想通了,只求健康平安的把日子过好,而冷面先生说命运既然给你了,你就该珍惜,这房子物归原主,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,也该是时候了,建英摆手说不行,也从来没打算过再回来住着,你看你的白头发,到底还想去哪里?冷面说他不可能把这一身本事都带到土里去,还应该有更多了解和传承,而不是守着这点小技俩藏着掖着,那样很没有意思,也并不会有什么大的发展,要走出去,把自己这点光亮照出来。
直到晨光丝丝出现,建英不知怎么睁开眼睛,刚刚好像是做了个梦,梦里滴滴答答吹起床号,曾经的战友们列队站成一排,好像是新兵的时候,大家年轻又喜气洋洋,铺天盖地的跑到忽然间轰轰的炸过来,鲜血像洪水的一样在他面前流着,河流正中间有一棵参天巨树,粗糙的树干上有一层层陈年的老皮,上面的枝条上却有很多新发的枝丫,嫩绿和发黄的叶子长在一条枝干上面,建英正纳闷,旁边也忽然安静下来,四下里好像也只有自己一个人,双脚轻飘飘的踩在水面之上,自己好像是空气一般,哪怕往前走水面仍然没有一丝波纹,他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然后大步流星的向前走,刚要伸手触碰到树干,然后双脚一个腾空掉了下去,水面仍然平稳的像一面镜子,可自己却越掉越深,本来清澈的水面也慢慢浑浊起来,然后又慢慢清澈,前方忽然间开阔起来,水面之上好像只是一个很小的地方,而水下才是真正的世界,大树的根系竟然可以如此发达,像一座巨大的城堡在这水中漂浮,线面没有一点泥土,这颗巨树到底是如何生长,下面的根系比水面漏出的大了太多倍,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,有些发光的生物寄居在上面,尽管自己的身体一直往下落,可却仍然看不到底,忽然间他掉在一条光滑的根系上面,然后就像小孩子坐滑梯一样又接着往下溜,一个刹车不住脑袋就沉沉的撞了上去,他看到自己手拿大刀,把一个日本的胳膊一分为二,鲜血像就像大海一样在他面前汹涌,然后把自己淹没。然后建英猛的睁开眼睛,不停喘着粗气,自己断掉的手臂好像还在空气中隐隐作痛,刘娟安静的靠在他身旁,那个徒弟也在一旁睡着,年纪越大做梦也越来越奇怪他心里嘀咕着,可他四下却怎么也看不到冷面先生,于是缓缓起身,把掉落的毛毯重新盖在刘娟身上。
暗红的朝阳躲在云层后面以肉眼所见的速度探出来,天空在这一刻也忽然间亮堂起来,建英不知道该去哪里去找冷面先生,围着村子走了一圈后又重新坐在院子里,留给他们的只有无聊的等待,可他们一直等到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,冷面先生拖着悠长的影子出现在院子中央,然后徒弟在冷面先生的示意下开始收拾东西,接着院子里的人都要闹着走,冷面先生说他要带着徒弟出去,刘娟说已经打扰了一天,是时候该回去了。建英拉着冷面先生的袖子,说就算要走也是我们俩走,你就在这安心的住着,已经这把年纪,眉毛都已经发白,还要去哪里折腾。可冷面先生心意已决,说就是因为已经到了这把年纪,再不走那就真的走不掉了,以后还会再次碰面,你我的缘分还深着呢,这院子你们愿意住就住几天,不愿意的话就让它空着便好。刘娟着急的说今天都这么晚,就算要走明天一早出发也不迟啊,这马上天黑,你们又要去哪里。可冷面先生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,接过徒弟的行李就再次转身,让影子慢慢融进黑暗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