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长的手指抓住雕塑的肩膀,雕塑的眼珠微动,嘴角上扬,从头部开始皲裂。
与之相对的,简迟深的石化速度又加快了。
青年及时松开了手。
进退两难。
没办法,他只能拖着一条没有知觉的腿,尽量灵活地周旋在一堆雕塑中间,既不碰到他们,又不出圆圈界限。
但尽管如此,石化还是在缓慢地上升着。
简迟深冷淡地瞥过自己的腿,再一次地拿起那部手机。
依然是正在通话中。
“绝望吗?”对面的女生突然问了一句。
绝望吗,在你亲眼见证自己从生到死的过程之时,在你没有任何办法任何能力解决问题之时,在你周围没有人对你伸出援手之时。
简迟深认真地思考了一下:“还可以。”
女生显然没想到简迟深会有这个回答,短暂地沉默了一下。
然后简迟深先开口说话了。
刚刚季述之和小男孩的对话他都听见了,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帮季述之拖延时间,顺便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。
简迟深想到刚刚那一沓画,手指微动。
“或许你想来讲个故事吗?”
“比如当优秀成为一种原罪的时候,你是怎么跟这所学校同归于尽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——
她以前从来不知道,原来优秀也是一种罪。
她刚转学来的时候,同学们对她不是很热情,但最多也只是无视她而已。
都已经高三了,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小圈子和固定玩伴,对交新朋友肯定是兴致寥寥,她可以理解。
而且已经是高考冲刺的关键阶段,主要任务是学习,人际关系可以稍微放一放。
她是这么想的,也是这么做的。
却不知这份腼腆在其他人看来,就是她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证据。
“装得倒是清高。”
班主任和班长都对她很好,事事都问她合不合心意,问她有没有什么不适应。
她真心实意地感激着他们。
尤其是班长。
老师对她好歹还有一份师生的义务,但班长与她非亲非故,却真的对她温柔到了极致。
在她早起没有吃早餐的时候,班长会贴心地送来一份早餐;在她不舒服的时候,班长会背她去医务室;在她前面的课没听,后面的地方有点跟不上的时候,班长给她送了一份复印的笔记。
说不动心是假的,她暗暗把倾慕压在心底,尽量在日常上回报一下班长。
高三太关键了,她想等高考完之后去表白。
《断头王后》中有这样一句话:“她那时候还太年轻,不知道命运赠送的礼物,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。”
她知道这句话,却没想到有一天能用在自己身上。
无事献殷勤,她根本没想到,唯二两个对她好的人背地里早就筹划着肮脏的计谋,施舍给她的好只是为了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千百倍地还回去。
以一种她至今回想起来都几欲作呕的方式。
而且……
“你可能永远也想不到,所有事情的起因只是因为我考了一个对我而言平平无奇的成绩。”女生在对面笑得喘不过气来,“好好笑。”
那次期末考试,第一是她,第二是班长。
而原本的第一,是班长。
从那以后,她的处境就变了。
不知道是谁在造谣,说她不要脸,死皮赖脸当小三,插足班长和另一个女孩子之间的感情。
可是她一没有跟班长在一起,二不知道班长有女朋友,小三这种说法根本是无稽之谈。
她先是去找班长的女朋友解释。
结果不仅被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通,还被她们一群人骗到了厕所隔间里,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天。
成桶的污水从头顶被倒下来,从她的衣服浇到了她的心上。
她被值班的保安发现的时候,正发着高烧,意识已经陷入昏沉。
事后班主任来看过她,等她醒来后看似关怀地安慰了她几句,其实明里暗里地都告诉她这里的学生不好惹。
非富即贵,有权有势,她这种只有成绩的穷学生惹不起。
她假装乖顺地应下了。
从医务室出去之后,她径直去找了班长,以为班长会明白事理,替她主持公道。
毕竟班长最清楚,他们两个之间根本没有什么,最多是她在不知情的时候对他有段不可言说的暧昧心思而已。
现在也已经掐死了。
她有自己的原则。
她知道自己人缘不好,又怕众人的流言蜚语,所以去找班长的时候是避着人的。
没有让任何人知道,包括班长本人。
所以她看见了最真实的班长。
她没想到的是,她听到的不是心心念念的公平正义,而是更加丑陋不堪的肮脏人性。
班长当时正在打电话。
学校不让带手机,她怕她突然出现班长会觉得尴尬,于是就躲在角落里,想等班长打完电话再出去。
然后她的手掌渐渐攥紧,指尖把手掌心掐出了血。
“我们班那个第一,对……继续传,不要停,告诉你们魏姐姐她有多下.贱。”
“当然是她勾引我……她能考那么高的分是因为她作弊而已,贱.人。”
“……”
“早就想搞她了,长了一张欠.搞的脸,不搞她搞谁。”
“怕什么,做的时候录像,完事之后拍照片逼她签协议,看她还敢往外传半个字!真是笑话。”
“她配吗……想得倒是挺美。”
接近她是故意的,不是对她的照顾,而是对她的觊觎;早餐是别人送他他不要的,顺手扔给她而已;背她去医务室只是想趁机占便宜;给她的笔记是被废弃掉的;谣言是他传的,他引导了所有人对她进行孤立和暴力,只因为她考得比他好……
这也太好笑了。
真的不是在拍什么烂俗的狗血剧吗?
“我见识确实是少了点,总以为身边即世界,所有人就算不是个单纯的好人,也至少没有那么坏。”
“不。”简迟深充当了一个完美倾听者,只是偶尔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,“人性的卑劣是没有下限的。”
“真的就有人不作恶不舒服,看见别人优秀就嫉妒,自己在地狱就想拉所有人下地狱。”
女生沉默一会儿:“你说得对。”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简迟深的石化已经到了腹部,小男孩也已经趴在那儿没了响动。
青年依旧镇定,准确地计算着雕塑行走的轨迹,强行扭转自己的身体去避开和雕塑的触碰。
然后不动声色地引导女生继续说下去。
或许所有人都忘了,他除了是一个法医,还是一名优秀的心理学教授。
后面的发展走向更加魔幻。
她听到真相之后没有出去找班长对峙,而是又悄悄地离开了。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,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清楚了所有真相。
她当然很生气,气得脑袋发热,嗡嗡作响。
然后她策划了一场小小的报复行动。
她利用班长,让班上最大的一个女生小团体,分崩离析。
计划天衣无缝,她把她参与的痕迹处理得很干净。
但她忘记了一件事——监控。
隔壁班的郭老师不知道怎么想的,非要管他们班的闲事,硬生生地查监控把她给查了出来,还顺藤摸瓜地发现她鬼鬼祟祟地跟踪过班长。
郭老师按头她给所有人道歉,转身把她的行为和监控录像的截图贴到了学校布告栏上。
从此,稍有顾忌的欺负变成明目张胆的霸凌,她正式成为了整个学校的出气筒。
人人都可以踩她一脚的那种。
“我带着满身的伤去找她质问,你猜我看到了什么?”
“班长是她外甥,亲外甥。”
这下所有的事情就都有理由解释了。
她家里穷,但这并不是她忍气吞声让人欺负的理由,她的父母也一定不会愿意让他们的孩子这么被欺负。
她在这里根本就不能好好学习,每天的日常就是挨打,挨骂,跑腿,帮人写作业,帮人作弊。
她想回家。
于是她去找了一直没怎么出面的班主任。
她真是太天真了。
她一开始单纯地以为班主任就是个普通人,因为不敢得罪上司和权贵家的小孩儿才不出面。
但她怎么也不想想,真的有“举世皆浊我独清”的人吗?
就算有,这种万里难挑一的人真的能被她好运地碰上吗?
答案当然是——不可能。
亮着昏黄灯光的办公室内,班主任不仅拒绝了她的要求,还反锁了办公室的门。
然后就掏出了一沓照片,让她自己看着办。
她拿起照片一看,绝望地发现,这是那天她昏迷时的照片。
而且是裸.照。
班主任的意图很是明确,但她没有被威胁到。
她拒绝了班主任令人作呕的要求,并且想方设法在最后一刻逃了出去。
就在第二天,她喝了一杯水,被送上了校领导的床。
整个学校肮脏的产业链,终于在她面前展露出了冰山一角。
“你在拖延时间吗?”对面的声音冷不丁地问道。
简迟深的声线依旧平静:“嗯?”
“听我说了这么多,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?”
女生原本以为简迟深会说没有,但简迟深回答得很快。
“有,稍等,我整理一下思路。”
“……”
“这个学校还有活人吗?”
“有,”女生似笑非笑,“转学生。”
言外之意,其他人都死了,包括她自己。